劉柱網,1927年在廣東新會出生,父親在澳門做傢俬,他十歲左右跟母親來到澳門。讀過四年小學。三年學師做木工。出師後到香港搵食,去過汶萊、沙撈越工作,參加建醫院學校。主要在香港謀生,1992年退休。回澳門後於澳門理工學院長者書院學習。
圖1 劉柱網,澳門上架木藝工會提供。
兒時逃難到澳門
我叫劉柱網,1927年在廣東新會出生。我爸爸在澳門工作,我十一二歲時跟媽媽來到澳門。我爸爸來澳門很久了,以前在傢俬鋪工作,我們出來後就跟着他慢慢學些東西。
日本仔打仗的時候,生活在鄉下真的很艱難。他們不斷地炸我們住的地方。所以我就跟媽媽逃來澳門。逃來澳門以後就住三巴門,在白鴿巢附近租房住,很舊的石屋。“風潮1”的時候我們沒有飯吃,我試過經過白鴿巢,樹上掉了些籽下來,都不知道能不能吃,我拿回家炒了吃,沒辦法,死就死吧。
我見到很多餓死的人,陰功啊,慘啊!講你都不會相信,那時日本仔時代有個難民營在青洲。那時餓死的人只用艘垃圾船把這些人載出公海棄掉就算了。
總之是很難的環境,那時澳門也沒有什麼工作做,生活很艱難。
我在漢華小學讀了四年書,在鏡湖馬路轉彎那裡,消防局斜對面。
開始學木工那年我是十七八歲,跟潘念記師傅學。其實做木工一定要學三年師,但是我聰明,別人用三年,我用沒多長時間就學懂了。之後我就在澳門工作,但很艱難,“搵唔到食”,澳門沒工作機會,被迫要過香港找工作。具體時間記不住了,應該是和平2之後幾年。
飄洋過海為生計
到香港後找工作也是很艱難,那時聽見汶萊需要人去,是很少人去的,但是為了生計,硬着頭皮也要去,不然我家中怎樣生活?有我和我太太。我是31歲結婚的。先去汶萊,工作了一年多,再去沙撈越。除了去汶萊,我只有在香港工作,因為澳門“搵唔到食”,只有一個時期是葡京剛建的時候(約70年代),有做過一陣子,是和阿奕(陳棉奕)他們在那裡做衣櫃,只是那個時期,“搵唔到食”,然後又回香港工作,因為澳門人工太便宜了。我在香港做建築,做一些內裡的東西,例如做一些門、傢俬。我們在汶萊,就沒有傢俬做了,做房屋,房屋當然包括很多,天面、石屎板那些,天面也是木的,也要做啊。去汶萊我是來來回回的,回來兩年又回去,不是長期逗留的。
東南亞打拼 馬來語傍身
我從汶萊去沙撈越四五年,過去那邊都是做些有益的事,多數都是建醫院和學校這些的。在汶萊、沙撈越是講馬來話,還有講港府話就是我們粵語,講普通話也可以,馬來話我們都不通的。我們請他們來工作,怎樣都要懂幾句,不然怎樣溝通?
例如“刨木”的“刨”,馬來話是“架登”“架登”,“鋸木”是“牙依”“牙依”,望很準或是直的東西時是“定喔”“定喔”,望直的東西也要教他啊。叫別人過來幫手的“幫忙”是“墮朗”,“過來幫忙學木”,“學”是“硬吉”,“木”是“加優”。我們教他們做木,有時我們會用機械比較多,那就會叫他們幫忙拉鋸尾,我們也不敢叫他們用機械,危險的東西也少叫他們做。
搵食不易
我在香港跟國外,兩邊來來去去都很久了,一直都沒有回來澳門工作,只有一次是葡京那次,正式來說是沒有在澳門工作過,和徐洪“拍檔”做了一陣子。在澳門我只是做傢俬多,就沒有做“樓廠”。“樓廠”即是建築,在澳門就只做傢俬多,沒有“樓廠”做。
在澳門啊,我們這行好“窄使”(避忌)的,你是做石屎板就一直是你們一班人做石屎板,其他人沒辦法插進去一起做的。做傢俬,就是做傢俬的,不能混合一齊做,澳門是這樣的。
以前的人“四大天王”幾個人一個“門口”,就是那些老臣子做,一個組一個組的,我們這些後生很難進去的。舊時這些人個個都是有“門口”的,不同現在,現在是誰便宜便是誰來做,以前呢,做過了,就會用回原來的那一幫人,那些老臣子會有這種心理,比較念舊,例如這些人幫過我,我便請回這些人。
我在香港做的較多,回澳門便難以融入這群人當中。
退休再讀書
我在1992年,65歲時退休的,回到澳門,現在我都85歲了。我住在新口岸,北京街。
回澳門退休後,我去了理工長者書院讀書,讀了八年,本來是四年的,後來抽籤又抽到,又讀多四年了。我學畫畫,有木工的功底,我的手很定的,因為做木手要很定,不會震,線條會很穩,例如畫個圓,對我來說很簡單就畫出來了。我看報紙都不用戴眼鏡,畫畫也不用。生活上,我很少暴飲暴食,酒也很少喝,偶然會喝一點點紅酒。暴飲暴食,身體就有問題了。
圖3 2006年6月9日,澳門理工學院長者書院2005/2006學年畢業典禮,左二為劉柱網。澳門上架木藝工會提供。
圖4 劉柱網繪畫作品,澳門上架木藝工會提供。
50年代入工會
我在50年代去婆羅洲時就參加工會了。這個證舊時我在澳門的時候的,叫劉孔賢(指着帶來的證件,圖5右上)。這個是建造業工會證(圖5左上)。這個會跟上架行是兩個會來的,我參加了這兩個會。
那時我們的會長是梁培,有好幾個培,有梁培、馮培、伍培三個培,最出名的就是梁培了,因為那時他也是主持工聯的,而馮培是做書記。
參加工會以後,我很喜歡參加活動,對於這些事我很熱心的,以前在晚上要守工會,手裡拿着狼牙棒,只要有鬥爭我一定是走第一個的。
參與鬥爭 爭取權益
有一次,澳門工人進行鬥爭,爭取三四毫子的保險,建築商不肯給我們,我們便罷工。那時候建愛都酒店死了人,建築商只是賠很少很少,陰功,多少給一點就算數了。但是我們以後不可以這樣,死了人就隨便賠一點錢,不能這樣嘛,所以我們就鬥爭,我們要自己買這些保險。
我們鬥爭的方法就是停工。那時要用方法的,我們由馮培帶領,採用的方法是,我們知道哪個老闆有錢,哪個老闆沒錢,或是要問銀行借錢的,那就是要找那個,因為他沒有本錢嘛。然後停工,停工要選地方,要找很多人知道的“地盤”——“嘩,這個地盤停工嘍”,這樣買“樓花”的人就會害怕啦。是要這樣的方法才可以。如果是有錢的,他哪裡理你這麼多啊。
之前有一座樓,在荷蘭園附近,不開工了,我付了錢買樓花,你不開工,問你怕不怕啊?然後我們令到他們自己鬥爭,有的自己有錢的,便說,“大佬,我搞不定啵”,求其給些錢給工會,應承工會吧。
有些方法你想都想不到,是令到他們沒生意做。有一個老闆是開餐廳的,在平安戲院旁邊,他說怎樣都不可以付錢給這些“三行”3工人。於是我們找了些人,那時很冷啊,穿得破破爛爛的,坐在他們的座位上,而旁邊是戲院,很旺,別人看到這餐廳怎麼都是乞丐?誰會進去幫襯?
這是鬥爭的第一天。無人幫襯,他們便知道一定是你們這幫人搞鬼。
第二天,又找了些靚仔,斯斯文文,穿着西裝,帶着女朋友,又霸着他們的位置,於是又沒有客人。
於是他們知道是我們這幫人,怕了我們了,最終他們還是答應了。那時是工會付錢給他們罷工,每人只有五毫,就是說只能限吃五毫的東西。
鬥爭之後,就給我們買保險了,每日幾毫子買保險,我們開工的時候便買了保險,以後我們出了意外都有保障。不然我們怎樣保障自己?就像那次在愛都酒店死了的人,隨便賠點就算了,很慘的,死的還是個女人。
那時我在山頂醫院工作,我都不開工了,去勸那些工人罷工,“大家要合作才行啵,有件這樣的事情,這本身是大家的利益”,我周圍去勸那些人。
其實整個來說,建築行業是一個比較危險的行業,因為高空作業。一直以來做建築行業的工傷,老闆都不負責的,但是他們是為你工作,為你生產,因而受傷,應該要得到賠償的。有一些工傷甚至死亡,他們隨便給予一點撫恤金就算了。好多時我們都會回去工會“掟籮仔”,就是我們工友自己捐些錢,但工友都捐完了,也只是應急啊,根本問題沒有解決。所以我們一直爭取要求他們要負責。
在婆羅洲一樣是鬥爭
我在婆羅洲,一樣是鬥爭,我也是一樣的做法,你就是“鬼佬”(老外)又怎麼樣,我們會有危險嘛。比如我們這些做木的都要釘“拉水”(指固定兩根木頂的橫木),但他們說釘爛他們的木,不可以釘,要拆開“拉水”,我們就要上去做工,要把木扯上去的。於是我們便停工,一停工他們就知道了。
工人的鬥爭也只有這樣了,是最基本的手段,只有利用罷工來為自己爭取利益。
建築業工人福利會
我1963年參加了建築業工人福利會。上架行會主要是做木的,但建築業是包括很多人的,有泥水那些,水龍喉也在內,有很多行在裡頭。我現在還是建造業工會會員,不過現在不用供錢了,60歲以後不用交了。
這個福利會已經結束了。因為在1980年代,政府已經立例,所有建造業的工程,如果向政府申請施工批准,必須要買勞工保險,才可施工。而我們這個建造業工人福利會的目的,主要是幫工人買保險,那既然政府定法例,必須要買勞工保險,老闆那不是買雙重了?在法例沒有成立之前,我們同建築商訂立協議,每個工人工作一日,他就付四毫子保險,法例成立之後,就不用給了。
這個建造業工人福利會便轉變為建造業總工會,而福利會的運作就沒有了。
國家強大就好
在很久以前,我已經讀過中國近代史,鴉片戰爭以後中國有多慘,誰是好人誰是壞人我很清楚。最要緊的是國家,國家強大就好。
舊時的工會
我們上架木藝工會的會址是在爐石塘,房子是百多年的老房,以前樓底沒那麼高,我以前去樓上會頂頭,很矮的,現在不會了。
以前要聚會吃飯,我們會自己煮,請人來工會煮,擺很多席。我們有個習慣,說出來笑死人,我很“心水清”地偷看了桌底,只有一隻腳是到地的,為什麼每個都這樣吃飯?因為我們都習慣蹲着坐的,我們做木的都會蹲着吃飯,不會坐的。我們會吃飯是用四方桌,每一圍坐八個人,每邊坐兩個人,他們都會蹲在長凳上,於是在下面看就會變成沒有腳,只是看到凳子的腳。現在的四方台還有三四張在。
以前的上架行會,有很多人來問我們拿飯吃,因為吃了“師傅飯”會快高長大。
“師傅誕”很重要的啊。在“師傅誕”那天,有請那些女伶來唱歌,當時用竹棚搭了台來唱的,就在工會對面的炭鋪。街坊鄰居都會來,因為以前沒什麼娛樂的,又沒有電視,什麼都無,有歌聽已經很好了。
在國外也不忘“師傅誕”
在1959年我們在馬來西亞的沙撈越,也一樣會慶祝魯班誕。我們是去到酒樓,那間是酒樓(圖8),很簡單,那個是潮州人做的,不是很大間。(照片上)那個牌是自己人寫的,找幾個寫得一手好字的人去寫,然後自己刻出來,吃飯的時候把它掛上去。
不管走到哪裡,我們都不會忘記師傅誕。
團結一致抗外
我們在外頭真的很團結的,發生什麼事,大家都會幫忙。有一次,有一個香港的管工去,我們那裡有香港人嘛,他去了,大家一起討論問題。那時有一條路是很斜的,而旁邊有一條渠,他說要起級(即台階),但是圖則不是這樣的,是直落的衝出,很猛的。大家就拗頸(爭論),那個新加坡人,我們叫“皇家佬”的,打我們管工,一拳把管工打到地下。
他那拳厲害了,大到離譜了,搞到事情很嚴重,即刻全部停工了。
你知道我們三行很“牛王”、“牙擦擦的”。晚上,老闆在古晉搭飛機過來談判,我們是在一個細埠(小地方)的。
我們問,你們打我們的管工怎麼辦?你知道我們這幫人都很“牛精”的,“你們隨便叫一個出來,打回他一拳。你打我們一拳,我們打回一拳。”其實當時老闆亦都希望我們這樣,因為皇家管工欺負得很絕,所以有人這樣出頭,他很鍾意的。
後來怎麼了?整個埠所有店裡有炮竹的都被我們買下了,但我們不是一次就燒光它,而是有計劃地在建醫院的地方,每個角落有人放炮竹,“砰砰”、“砰砰”,一聲接一聲地響下去,周圍到處燒,成夜在燒,引起全個埠的人注意,“哇!這些香港人發生什麼事,怎麼吵得這麼厲害?”
燒完這些炮竹後,隔天便舒服了。那個打人的皇家管工,第二天立即被降級了。整個埠的人說,香港人真團結。其實出外一定要團結,不然被人欺負的。
本文選自《澳門上架木藝工會口述歷史》,部分圖片和注釋為澳門記憶編輯部新增,標題與段落並經調整。
注釋:
1. 1941年12月,日本佔領香港,到1945年8月日本投降,總共三年零八個月的時間,港澳人習慣稱之為“風潮時期”。
2. 指1945年日本投降後。
3. 三行,指剫木(即木工)、油漆、泥水。
更新日期:2020/07/3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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