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條跨海大橋“澳門大橋”已於今年10月1日正式通車,大橋其下的海面又再進入公眾視野。許多朋友可能不知,現時友誼、澳門兩條大橋橫跨而過的澳氹之間海面,在17至19世紀中葉時名聞中外,許多地圖、環球旅遊書和中外商務指南都有提及。
圖1:《珠江口諸島圖》截圖,法國國家圖書館藏【🔍 ID: p0009468】
海上的“Macao Road”
法國耶穌會士翟敬臣(Charles Dolze)等人於1698年經澳門前往北京朝廷服務,其於1699年出版的《珠江口諸島圖》(Carte des isles qui sont à l'entrée de la rivière de Canton,圖1),在澳門與氹仔之間的海面標示著Rade de Macao。另一幅由法國海軍工程師貝林(Jacques Nicolas Bellin)繪製於18世中葉的《澳門城市及港口圖》(Plan de la ville et du port de Macao,圖2),同樣標示有Rade de Macao。
圖2:《澳門城市及港口圖》,美國國會圖書館藏【🔍 ID: p0001009】
出版於1780年代,由著名的庫克船長(Captain James Cook)船隊成員所繪的《氹仔與澳門草圖》(Sketch of the Typa and Macao,圖3),亦在澳氹之間海面標示Macao Road。到1810年,甚至出版有《通往澳門錨地諸水道圖》(This chart of the different passages leading to Macao Roads,圖4)。
圖3:《氹仔與澳門草圖》截圖,哈佛大學圖書館藏【🔍 ID: p0009291】
圖4:《通往澳門錨地諸水道圖》,法國國家圖書館藏
英文Macao Road即法文Rade de Macao,葡文則為Rada de Macau。海上為什麼會有“澳門路”呢?其實,英文Road在古代航海術語中也指“錨地”【1】,即一片供船隻拋錨停泊的海面,現代英語為roadstead。所以,Macao Road即澳門錨地。一個港口,當然得有錨地供船隻停泊,全球皆然。澳門作為中國五口通商前最重要的港口之一,當然也有錨地。澳門最好的錨地是內港,但當年只允許中、葡船隻進內停泊;外地來的船隻只能在澳門與氹仔兩島之間的海面下錨,或是十字門水道。
圖5:馬儒翰(John Robert Morrison)1848年出版的《中國通商指南》(A Chinese Commercial Guide)介紹Macao Roads中文叫 “沙瀝”。
這片澳氹之間的錨地,中文叫“沙瀝”(圖5)。筆者找到最早記載“沙瀝”地名的文獻在《漢文文書》中,為嘉慶三年九月二十八日(1798年11月5日),提及有一艘英國船“船泊東洋沙瀝”,所謂“東洋”,指澳門東面的洋面。其後一份大約是嘉慶十五年(1810)的《官府關於額船進澳及貨物輸稅之規例殘抄件》,其第一條規定:
各國夷船到粵,內有應進澳門之貨,准其由該船灣泊處所,用三板起運入澳,不准人船駛入澳海。運畢或有貨尙需進埔,或應回國,即便揚帆,不得久泊零丁、金星門、沙瀝、雞頸、潭仔、磨刀各洋面,滋生事端。
這條規條透露出當時中外貿易的三大情況:一、外國商船不能入澳海(即內港),只能停在洋面,用三板(舢舨)運貨進澳;二、不進澳門的貨物要去廣州(黃埔)交易,交易完就要離開,不能久留;三、當時可供停泊的錨地,除沙瀝外,還有零丁(伶仃洋)、金星門、雞頸(氹仔)、潭仔(此處指十字門洋面)、磨刀門等處。到鴉片戰爭前夕,洋船停泊的地方就更多了(圖7)。林則徐在道光十九年(1839年)的奏折中指出:
番舶初到之時,先於虎門口外寄椗,如擔杆山、銅鼓洋、大嶼山、伶仃洋、尖沙嘴、仰船洲、琵琶洲、上下磨刀、沙灣、石筍、九洲、沙瀝、潭仔、雞頸等洋,皆向准夷船寄泊之所。
圖6:清嘉慶二十三年至二十四年間(1818-1819),張寶所繪《澳門遠島》(載《續泛槎圖》)描繪出澳門內港的繁榮面貌。
船隻停泊在哪片錨地有許多考慮,比如水深、潮汐、天氣、補給等等,有時今天停在這裡,明天可能會移泊另一處。不管如何,在鴉片戰爭之前,澳門的沙瀝洋面是中外從事“廣州貿易”洋船最重要的泊口之一。
圖7:繪製於1774至1795年間《中華沿海形勢全圖》澳門地區部分【🔍 ID: p0001073】
沙瀝的優勢與缺點
這片海面之所以叫“沙瀝”,筆者找不到中文文獻的解釋,但1844年衛三畏(Samuel Wells Williams)所編的《英華韻府歷階》(An English and Chinese Vocabulary),將詞條Shallows(淺灘)對譯為“沙瀝”(圖8);美國傳教士盧公明(Justus Doolittle)於1872年出版的《英華萃林韻府》(Vocabulary and Hand-Book of the Chinese Language)襲用此義。可見沙瀝即指淺灘。《說文解字》:“瀝,水下滴瀝也”。沙瀝,即沙子落下,長年累月,此地當然會積沙成淺灘了。
圖8:《英華韻府歷階》“Shallows”詞條。
擔任過英國東印度公司水文師的詹姆士·霍爾斯堡(James Horsburgh),在其1817年版的《東印度指南》(India Directory)便介紹道:“沙瀝(Macao Road),水較淺,其西側低潮時通常水深為3到3.4噚(fathom,1噚約等於1.8米),靠近東側三角(Sam-cock)和其他島嶼的地方水深為4到5噚。這裡沒有船隻撞錨的危險,因為底部是非常軟的土壤或鬆泥,錨會立即埋入其中。”(圖9)所謂“撞錨”,指船隻與錨鏈或錨具發生碰撞。在沙瀝拋錨,錨具即深埋水底沙泥中,自然就沒有撞錨之虞。不過,沙瀝錨地灘淺沙軟,有其易於拋錨的優點,但當颱風之時,此優點就成了缺點,因為無法穩固錨定船隻。所以颱風來臨前,停在沙瀝的船便需要轉移去九洲洋或十字門內避風。
圖9:1817年版的《東印度指南》(India Directory)介紹Macao Road。
此外,沙瀝離澳門島較遠,船隻停泊那裡,不及在內港可以直接上岸方便。1853年叩關日本的美國海軍准將佩里(Matthew Calbraith Perry)艦隊,曾兩度停靠澳門港,佩里當時便建議把美國海軍補給站設在香港,因為“軍艦和大型商船進入澳門,要在沙瀝外駐泊,那裡到澳門城區尚有三至五英里的距離。這讓其與海岸的交通往來一直非常不便,起風天氣更是完全中斷”。
除了交通不便外,沙瀝錨地還要面對一個天然隱患:水深日淺。葡籍歷史學者徐薩斯(Montalto de Jesus)當年在《歷史上的澳門》中寫道:
以前,澳門的淺水道構成了一道抵禦強敵入侵的天然屏障(例如荷蘭人入侵澳門事件),而又不會對港口的貿易和船運造成任何嚴重的障礙,因為普通船隻衹能到離倉庫一箭之遙的內港水岸,吃水深的船隻則可停泊在錨地氹仔。但是,這一天然屏障近年卻成了澳門的一塊心病。淺灘不斷增大,又不能得到及時疏浚,鄰近三角洲的泥沙一古腦兒流入澳門港,使澳門成了名符其實的令人沮喪的沼澤地。在一份1865年的英國海軍部地圖上,澳門錨地在低潮時的水位也有9至10英尺,但1881年再次測量時,這一水位卻減至5.5英尺。
鴉片戰爭後澳門經貿衰落,港口條件不及香港是重要原因。
沙瀝與“廣州體系”
沙瀝錨地當年之所以名聞中外,與清朝政府的對外貿易政策密切相關。
清廷於康熙二十二年(1683)平定台灣,乃宣佈解除海禁,開海貿易,並設粵、閩、浙、江四個海關總責其事;粵海關又在澳門設關部行臺。過往外國商船來華,是可以泊入澳門內港的。澳門議事會眼見清廷開放貿易,外國商船勢必紛至沓來,自己在中外貿易中的獨特地位必然受損,於是就向清廷提出要求,不許外國商船停泊內港。據署廣東總督鄂彌達於雍正十年(1732)的奏折中所述,在關部行臺設立的康熙二十五年(1685),議事會理事官委黎多就向粵海關監督宜爾格圖宣稱“澳門原為設與西洋人居住,從無别類外國洋船入內混泊”。清廷順應澳門葡人要求,安排其他外國商船經虎門去黃埔錨地停泊,貨物由舢舨運入廣州商館區交易,由粵海關直接查驗收稅,逐漸形成學者所稱的“廣州體系”(Canton system)中外貿易制度。其後清朝官員雖曾提出恢復停泊澳門的建議,但均未獲朝廷接納。自此,澳門內港便只供中國、葡萄牙和西班牙商船拋錨。當然,外國商船若有緊急維修需要,仍然可以入澳,但需報請關部行臺,或駐在前山的澳門海防軍民同知(簡稱澳門同知或軍民府)批准。
“廣州體系”貿易制度的形成,使澳門成為廣州貿易的外港,所有來華貿易的商船均先停澳門再進黃埔。尤其是乾隆二十二年(1757)起,清廷將原來的閩、浙、江三口海關撤銷,只留廣州粵海關“一口通商”,澳門便成為外國貿易商船必經的中途站。
圖10:裨治文(Elijah Coleman Bridgman)1841年出版《廣東方言中文文選》(Chinese Chrestomathy in the Canton Dialect),內文節選介紹《引水章程》。
外國商船停泊澳門,最主要的原因是要在這裡聘請引水(領航員),由引水帶領船隻航行珠江水道進入黃埔停泊。因為由虎門至黃埔的航道水淺暗礁多,若無有經驗的引水帶領,吃水深重的外國商船往往觸礁擱淺(圖10)。設立“引水”是清政府控制外夷的手段之一。兩廣總督百齡於嘉慶十四年(1809)奏稱,“各國夷船行抵虎門外洋,向係報明澳門同知,令引水人帶引進口”。即外商先向澳門同知(軍民府)報告,再由同知命令引水領航。當時發現有匪徒冒充引水,百齡就建議實行引水發牌制,“嗣後夷船到口,即令引水先報澳門同知給予印照,注明引水、船戶姓名,由守口營弁驗照放行,仍將印照移回同知衙門繳銷。如無印照,不准進口,庶免弊混”。粵海關在虎門設有掛號口,洋船要進入,得由引水呈上印照,查驗確實,才予以放行通過。
正是在此背景下,沙瀝、雞頸及十字門等澳門錨地,便成為鴉片戰爭前中外貿易及文化交流的舞臺之一,見證著澳門歷史的輝煌時刻。
注釋:
【1】據金國平教授指正補充︰英語單詞“road”的詞源可以追溯到古英語的“rad”,這與表示“騎馬”的詞“ridan”有關。“Rad”最初的含義是“騎馬遠征”或“騎馬入侵”,這與“raid”(突襲)有關,而“raid”在歷史上與“road”是同一個詞。在中古英語時期,“road”意指“騎馬”、“旅程”或“騎馬入侵”。直到14世紀,“road”才衍生出“避風錨地”(現在由複數形式“roads”表示)的意思。而“road”作爲“交通道路”的現代含義直到16世紀末才出現,在此之前,表達這一概念的主要詞匯是“way”和“street”。
參考文獻:
【1】[美]范岱克(Paul A. Van Dyke)著,江瀅河、黃超譯:《廣州貿易:中國沿海的生活與事業:1700-1845》,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,2018年。
【2】張廷茂:《明清時期澳門海上貿易史》,澳亞周刊出版有限公司,2004年。
【3】程美寶:《水上人引水——16-19世紀澳門船民的海洋世界》,《學術硏究》,2010年4期。
【4】金國平:《Taipa得名考源》,《澳門研究》,2021年總第98期。
【5】楊迅凌:《法船“安菲特利特號”遠航中國所繪華南沿海地圖初探(1698~1703)》,《海洋史研究》,2020年第15輯。
【6】劉嘯虎:《〈日本遠征記〉有關澳門內容選譯》,《澳門研究》,2018年總第88期。
【7】劉正剛、邱德鑫:《清前期廣州黃埔村夷舶雲集現象探析》,《文化雜誌》,2019年第107期。
更新日期:2024/10/3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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