澳門缺乏河流和湖泊,居民的日常用水只能從地下獲取,其中水井是最重要的水源之一。除了鑿井取水之外,一些山地亦流出地下水,形成山泉,成為居民們另一個重要的天然取水點,如二龍喉、亞婆井等,雖然這些山泉隨著時間消失,但它們的故事卻長流於歷史之中。
圖1 二龍喉公園外的石雕,仿照昔日山泉取水處。勞加裕攝及提供。
東望洋山的「龍喉」
「二龍喉」的地名相信大家都非常熟悉,它是源於東望洋山的一口山泉,但為何這口泉名叫「二」龍喉呢?
翻查道光年間的《香山縣志》,我們可以看到當時記錄了澳門半島上的山泉:「澳山泉,曰大龍喉泉、曰二龍喉泉、曰小龍喉泉,俱在東望洋寺右;曰山水園泉,在西望洋寺下,皆水自石出,清洌甘美。」【1】當時,澳門的山泉主要在東望洋山和西望洋山,其中東望洋山的三處山泉,分別是「大龍喉泉」、「二龍喉泉」和「小龍喉泉」,它們皆在東望洋山的西麓。
早在1622年的「澳門之役」時,東望洋山腳已經有一口山泉,人們經常在那裡洗衣服:
「當敵人(荷蘭人)來到一個叫小泉(Fontinha)的地方,洗衣工常常來到山腳下的這個有泉水的地方洗衣服,炮台山向他們發射三發炮彈,第三發炸死了他們二、三人,其他人被嚇得驚慌失措。」【2】
除了洗衣服之外,東望洋山亦是澳門半島居民重要的水源,即使山泉位於澳門城外,地理上的距離也無法阻擋城內居民對清澈泉水的渴望,很多葡萄牙人派人到東望洋山下汲取泉水,甚至為它們取下相當詩意的名字【3】。在這些山泉中,二龍喉山泉公認是最清澈可口的山泉水,引來其他山泉的嫉妒,因而被稱為「嫉妒之泉」(Fonte da Inveja或Fonte da Enveja)【4】。大龍喉則因水泉位於花園內而稱作「花園之泉」(Fonte de Flora),雖然水質不及二龍喉,但仍然相當清涼可口【5】。值得一提,今天我們所知的二龍喉公園所在地實際上是大龍喉,而二龍喉真正的位置在二龍喉街(Rua da Fonte da Enveja)的盡頭(松山隧道的入口)【6】。至於「小龍喉」的位置,則無人知曉。
圖2 二龍喉街,這街名提醒人們昔日二龍喉山泉的位置。勞加裕攝及提供。
如此清澈的公用水源,曾有惡徒打算將之據為己有。在1793年4月28日(乾隆五十八年三月十八日),署香山縣丞朱鳴和收到議事會理事官稟報,華民楊亞苟和黃平章私自開墾東望洋山的土地,把山泉攔截,要求縣丞阻止【7】。
《香山縣志》的記錄僅提到東望洋山西麓的三口「龍喉」,但其實還有一口神秘的山泉,名為「孤獨之泉」(Fonte da Solidão,又譯作「靜泉」),它位於東望洋山東麓隱匿的一角,獨自望向海邊,「孤獨」之名確實是這口泉的最佳描述。相傳,馬禮遜(Robert Morrison)在1814年7月16日為首位中國基督新教徒蔡高施洗的地方,就是在孤獨之泉:「在遠離人們的視線之外,海邊一座高山腳下的一處泉水旁,我以聖父、聖子、聖神的名義為蔡軻施洗,他的名字及人品在前面已經說過。」【8】
圖3 位於海邊馬路的孤獨之泉遺址。勞加裕攝及提供。
從山泉變成供水系統
在1883年,東望洋山的山泉仍然是澳門居民重要的泉源:「二龍喉公園的高處有三個泉眼,流量不大,但水質很好,富裕人家都派人去挑水。」【9】
儘管大龍喉和二龍喉的水質非常好,但每當雨季時,連場大雨使雨水混雜大量泥沙從山上流下來,使原來清澈的水泉變成泥潭【10】。因此,工程公所主管(即工務局局長)貢士旦甸奴(Constantino José de Brito)在1882年考察東望洋山的山泉,並推行改善水質和供水的工程。貢士旦甸奴命令修建一道花崗石牆來防止沙礫脫落和支撐岩石,避免泉水污染,同時也修建一道水渠。另外,為了阻止人們前往泉口取水,貢士旦甸奴也打算建造一座閘門來保護泉口。然而,議事公局主席白志高(Domingos Clemente Pacheco)反對貢士旦甸奴的工程,工程的預算縮減影響工程的成效,因而引起居民們的抱怨,他們於是用白志高的綽號“Pachecão”(帕切科大人)來「命名」二龍喉,稱之「魚狗泉」(Fonte do Peixe-cão,葡語“Peixe-cão”與白志高的姓氏“Pachecão”相近)【11】。
在十九世紀末期,澳門曾經發生霍亂和胃腸疾病的疫情,由於患者多數是飲用污染的井水而致病,政府因而要求華洋居民飲用東望洋山的泉水:
「照得現在所發生腸胃之症,多由於井水所致用,特勸諭居澳西民人等,切不可飲別處之水,只可飲二龍喉花園右側,直至路盡處魚狗之泉水及附近白頭墳墓之泉水,飲時仍必須煎滾,若再用沙漏隔過則更佳。至於凡未經煮透之菜蔬、未曾成熟之果品,均不宜食為要。今特譯出華文頒行憲報,並貼常貼告示處所,俾眾週知此示。 一九一三年七月廿一日示」【12】
儘管山泉受到的污染較少,而且水質公認優良,但居民不可能放棄家門前的水井而走到遠處的山泉擔水,所以這呼籲無法改善居民的用水習慣。
圖4 宣傳勿飲井水的插畫,《華僑報》1938年11月20日。
當然,疾病的爆發不單純是飲用水污染的問題,更涉及城市的環境衛生,特別是街道、街市和屠宰場等容易成為病菌溫床的地方須時常清洗和消毒,這就意味著必須確保穩定的供水系統把水運到城市各區。因此,澳葡政府開始在1910年代修建一套供應鹹水的系統,從東望洋山東麓的海邊抽取海水,把水運到山上的鹹水蓄水庫(Reservatórios de água salgada),再經水管運到城區,用作消防和洗街,但蓄水庫的規模過小,根本無法應對需要【13】。
在1920年代,政府把供水系統的新規劃交由地厘古(Adriano Augusto Trigo)工程師負責,他在東望洋山修建一系列水庫和輸水系統,並在城市鋪設水道和設置公共水喉【14】。按照在1922年澳門供水網絡的地圖,我們可以看到東望洋山設有三座水庫,包括10,000立方米的大龍喉水庫(Reservatório da Flora,可譯作「花園之泉」水庫)、1,500立方米的二龍喉水庫(Reservatório da Inveja,可譯作「嫉妒之泉」水庫)和1,000立方米的孤獨之泉水庫(Reservatório da Fonte da Solidão)【15】。為了把孤獨之泉水庫的水運送到山的另一端,他們在東望洋山開鑿一條隧道,把水運送到二龍喉公園內。除了三座水庫之外,東望洋山腰還有一座14,500立方米的水塘,把山上的泉水儲蓄後引導至山腳的水庫。
圖5 1927年澳門填海計劃圖,可見東望洋山供水系統的三個水庫和山腰的蓄水池。
圖6 二龍喉公園內的大龍喉水庫舊址,現時仍用作清水暗塘,民政總署在2017年在暗塘上蓋設置兒童單車/滑板車場。勞加裕攝及提供。
圖7 二龍喉公園內的引水隧道遺址,把孤獨之泉水庫的水運送到二龍喉公園,再供應澳門市區。勞加裕攝及提供。
圖8 松山市政公園內的露天廣場,又稱「鱷魚潭」,曾經是東望洋山供水系統的蓄水庫,在1997年改用作露天廣場。勞加裕攝及提供。
東望洋山的三座水庫先流向二龍喉馬路(今士多鳥拜斯大馬路)的水管,在羅利老馬路的交界處分成兩條支線:一條是從東望洋街、水坑尾街、南灣街(今南灣大馬路)及民國大馬路,把水供應澳門半島南端;另一條是經羅利老馬路、三盞燈、連勝馬路、大三巴街、賣草地、大堂前地及議事亭前地,主要供應市中心區【16】。兩條支線雖然供應不同區域,但在白馬行有一條水管把兩條支線連接起來。
當大龍喉成為二龍喉
新闢荷蘭園,笵銅像嶙峋。
其下沙草平,眾綠生遠春。
龍首引靈液,涓涓清以醇。
汲飲萬松底,燥吻滋芳津。
此地即桃源,嗟哉思避秦。【17】
清朝遺老汪兆鏞在民國初年暫居澳門期間,留下多首描寫澳門風情的詩作,這首《新荷蘭園》讚譽兩座「龍喉」的泉水。
昔日,澳門不少茶樓以「山水名茶」為招牌吸引茶客光顧,正如「茶聖」陸羽在《茶經》所言「其水,用山水上,江水中,井水下」,煮茶的水最好是用山水。雖然井水方便,但澳門位於鹹淡水交界,不少水井滲入海水以致味鹹,日常飲用尚可但不宜泡茶。雖然自來水經過消毒,飲用安全,但早期人們初次接觸自來水,認為有股消毒物質的異味,自來水的味道已不太為人們所受落,更何況用來泡茶。因此,水質最好的二龍喉泉成為各家茶樓和餐廳的必爭之地,每天僱用送水人運送泉水,也有賣水人守在取水處賣水給客戶。據說,一些賣水人把大龍喉水當作二龍喉水出售,人們因而把大龍喉稱作「二龍喉」,連帶大龍喉所在的公園【18】也稱作「二龍喉」【19】。
1961年,澳門市政廳為了美化二龍喉公園來吸引遊客,因而決定重修公園。市政廳認為公園門外每天有大批人取水,不但阻礙遊客進入公園,同時亦有損市容,因而拆卸二龍喉公園入口的取水站【20】。隨著公園門口的人面龍喉被拆毀,過去人們輪候汲水的風景也隨之成為歷史陳跡。
西望洋山的「難忘水」
澳門半島南端的西望洋山同樣有一些山泉,雖然名氣不如東望洋山的「嫉妒之泉」和「花園之泉」,但作為澳門舊城區內的泉源,居民對泉水更重視那份難忘的感情,正如那首民謠一樣:
「喝了亞婆井水,忘不了澳門,要麼在澳門成家,要麼重返澳門。」
雖然人們稱「亞婆井」為井,但實際上亞婆井是一口山泉,相傳是早期在西望洋山一帶聚居的葡萄牙人重要的水源,因而對亞婆井別有鍾情。由於亞婆井如此重要,葡萄牙人竭力保護山泉及其水質,如在1825年有人在亞婆井附近的一座草房內囤放雜物,影響山泉的水質,議事會於是派人拆除草房和清理雜物【21】。在十九世紀後期,亞婆井的水質問題曾經多次提上議事公局的會議,希望維持泉水的水質【22】。
亞婆井過去還有另一個名字——「人頭井」【23】,因為取水處曾經建有一座人頭像和石壁而得名,在1933年發生一件恐怖意外。在4月21日凌晨六時,亞婆井取水處的石壁突然倒塌,造成多人死傷,死者包括兩名土生葡人家庭的傭人,一男工右腳被大石壓著,送院後不治,另一名女工的頭顱被石塊削去,當場斃命【24】。
圖11 亞婆井前地的水泉,而今天在亞婆井斜巷的盡頭仍可找到泉水的蹤跡。勞加裕攝及提供。
除了亞婆井山泉,西望洋山和媽閣山還有其他山泉。
道光年間《香山縣志》提到西望洋山聖堂附近有一口「山水園泉」,其水質如東望洋山的山泉一樣清洌甘美【25】,雖然山水園泉已不在,但今天仍有一條以它來命名的街道——「山水園巷」。
在西望洋山和媽閣山的交界處也有一處名為「洗衣塘」(Tanque do Mainato)的地方,相傳葡文地名源於馬拉巴爾(Malabar)詞語“Mannattan”派生而來,意為「洗衣服的那個人」【26】,後來洗衣塘在1846年建造聖珊澤別墅,即今天竹仔室禮賓府。另外,汪兆鏞在1924年避居澳門,他提到澳葡政府在南灣和媽閣之間進行工程期間鑿出一口水泉,因這口水泉「人罕知之,味清而甘,不溢不涸,虛沖自守,是有君子之德」,因而名之「君子泉」,並留下七絕詩:
「瓢飲生平手自煎,居夷難得碧涓涓。典裘苦賃西頭屋,一半勾留為此泉。」【27】
結語
隨著自來水的普及,前往山泉汲水的日子連同山水名茶的滋味,一同成為老居民的記憶。山泉已涸乾,今天僅留下一座座遺址,散落在公園和山頭上,封麈澳門各個名泉的故事。
注釋:
1. 印光任、張汝霖與祝淮等編,《澳門記略.澳門志略》(北京:國家圖書館出版社,2012年),第28 頁。
2. 羅薩里奧(António do Rosário),蔚玲譯,〈1622年荷蘭人襲擊澳門〉,載於《文化雜誌》中文版第75期(2010年夏季刊),第61頁。
3. 劉芳編,《葡萄牙東波塔檔案藏:清代澳門中文檔案彙編》上冊(澳門:澳門基金會,1999年),第2頁。
4. Leal Senado da Camara. Cadastro das Vias e Outros Lugares Publicos da Cidade de Macau (Macau: Typografia Po Man Lau, 1925), p. 196; Lindsay Ride & May Ride, The Voices of Macao Stones (Hong Kong: 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, 1999), p. 116.
5. Leal Senado da Camara. Cadastro das Vias e Outros Lugares Publicos da Cidade de Macau, p. 196; Lindsay Ride & May Ride, The Voices of Macao Stones, p. 114.
6. Leal Senado da Camara. Cadastro das Vias e Outros Lugares Publicos da Cidade de Macau, p. 95.
7. 劉芳編,《葡萄牙東波塔檔案藏:清代澳門中文檔案彙編》上冊,第2 - 3頁。
8. 馬禮遜沒有明確提及蔡高施洗的地方。參見艾莉莎.馬禮遜(Eilza Morrison)編,北京外國語大學中國海外漢學研究中心翻譯組,《馬禮遜回憶錄》1(鄭州:大象出版社,2008年),第217頁;Lindsay Ride & May Ride, The Voices of Macao Stones, p. 116 - 117.
9. 田渝譯,《澳門近代城市法規條例工程報告彙編》(澳門:澳門大學,2014年),第69頁。
10. 張健文,〈澳門的水源〉,載於林發欽與呂志鵬編,《澳門鄉土茶事》(澳門:澳門民政總署文化康體部,2008年),第186、187頁。
11. 張健文,〈澳門的水源〉,《澳門鄉土茶事》,第186、187頁。
12. 《澳門政府憲報》,1913年7月26日,第30號,第343、345頁。
13. 施白蒂(Beatriz Basto da Silva),金國平譯,《澳門編年史:20世紀(1900-1949)》(澳門:澳門基金會,1999年),第69頁;陳旻心,〈澳門早期的供水故事(二):最早公共供水設施——松山供水系統〉,載於《澳日學生報》,2023年2月21日,第D08版。
14. 呂澤強,〈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中葉的澳門城市現代化建設──基於澳門檔案館內城市及建築圖則的研究〉,載於《澳門研究》第88期(2018年3月刊),第53頁。
15. 呂澤強,〈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中葉的澳門城市現代化建設〉,《澳門研究》第88期,第53頁。
16. 呂澤強,〈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中葉的澳門城市現代化建設〉,《澳門研究》第88期,第53頁。
17. 汪兆鏞,《澳門雜詩圖釋》(澳門:澳門基金會,2004年),第34頁。
18. 二龍喉花園過去被華人稱作「兵頭花園」,因這裡曾是澳門總督的夏宮而得名。在1931年二龍喉火藥庫爆炸後,二龍喉夏宮被毀,花園被香港富商何東購買,因而稱「何東花園」。參見勞加裕與陳澤成,《澳門總督官邸》(澳門:遺產學會,2018年),第86 - 91頁。
19. 王文達,《澳門掌故》(澳門:澳門教育出版社,2003年),第248頁。
20. 〈二龍喉將成歷史陳跡 當局派工人將之拆去改為平地〉,載於《華僑報》,1961年5月12日,第3版。
21. Isabel Nunes,蔚玲譯,《澳門的流動小販》(澳門:澳門文化司署,1998年),第44頁。
22. Isabel Nunes,蔚玲譯,《澳門的流動小販》,第45 - 46頁。
23. Leal Senado da Camara. Cadastro das Vias e Outros Lugares Publicos da Cidade de Macau, p. 195.
24. Rogério Monteiro訪問在亞婆井倒塌意外的傷者——潘朗和吳少平,而意外的日期則是他翻查葡文報章得知。參見蔡珮玲編,《澳門水井和水源——口述歷史7》(澳門:澳門東亞大學公開學院同學會、澳門歷史學會,2012年),第104頁。
25. 印光任、張汝霖與祝淮等編,《澳門記略.澳門志略》,第28 頁。
26. 羅伊佩與杜基石編,《聖珊澤》(澳門:澳門文化司署,1993年), 第27頁。
27. 張卓夫,《澳門半島石景》(香港:三聯書店(香港)有限公司;澳門:澳門基金會,2009年),第59 – 60頁。
更新日期:2024/03/1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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